【三】偶遇
楼下依旧闹声喧阗。盖聂在人群中走着,一只手不经意间探出,恰巧挡住他的路。
干净的手指,宽大的手掌,发旧的袖子随便卷在肘部,此刻手的主人正趴在一方小桌旁,向嘴里灌整壶的酒。
盖聂面上显出惊讶之色。
“是你。”
两年不算太长,几场打打杀杀,几次来来去去也就过了。两年也不算太短,至少在荆轲身上留下了难以掩盖的痕迹。
他的脊背已不如当年直挺,身形略略消瘦,发髻蓬松,薄唇微白。盖聂淡淡地直视他良久,两人忽然一齐笑了。
盖聂笑如春风,从嘴角拂到眉梢。荆轲笑如甘泉,在亮闪闪的眼睛里喷涌。
“本来我在想此间还有哪位高手,看来是荆兄。”
荆轲摆手笑道:“差点被你抓现行。”
没有寒暄,没有下文,酒“哗哗”地倒入杯中。正因太熟,所以无话。
盖聂不问荆轲为何找雪姬,为何送玉镯。
荆轲亦不问盖聂为何出现在此。
即使是最相知的朋友,也总会有各自的生活。
但是盖聂偏偏主动提起:“这次我的委托方是墨门。”
荆轲毫无反应。
盖聂诧异,道:“你真不知道。”
疑问的内容,陈述的语气。
荆轲这才有所表示:“我是个死人,墨门……那是上辈子的事了。”
他又灌酒,眉头耸耸,染上些萧索的意味。
死人?有的死人是生不如死,有的死人是不得不死。虽然荆轲一副懒散无神的模样,但盖聂绝不会认为之前的速度属于一个泡烂的酒鬼。
“我打听到一些你们两年前的事。”盖聂道。
荆轲语中黯然:“又如何呢?”
所有的事后之言都无力如斯。
盖聂摸了摸剑柄,问道:“燕老大……现在怎么样?”
荆轲移开送到唇边的玉杯,摇摇头道:“你不该问我。”
“找雪姬?”盖聂明知故问。
荆轲头也不回,戳着酒坛子。
“我是帮别人的忙。那姑娘后来的,不认得我。”
盖聂回想着道:“她很美。”
荆轲斜眼轻哼一声,不置可否。
临香楼的酒醉人,舞醉人,乐也醉人。
荆轲这次真的醉了。
盖聂从他身上搜出几枚铜板和一锭金子,想要拿去付账却被退回。
“雪姬姑娘说她请客,权当回礼。”
盖聂点头,就扶着荆轲往外走。
夜色如墨,月洒长街。
荆轲歪歪斜斜崴了一路,领着盖聂停在酒铺门前时差不多软成摊泥巴。
盖聂拍门,一声重两声轻,不疾不徐。门上褪色的纸画在风中瑟缩,荆轲蹭过去,便散为碎粉。
屋子旧得发霉,主人却是个青年人。
他笔直地堵在门口,也没有请人进去的意思,苍白的脸上写满对盖聂的怀疑。
盖聂抱拳道:“这位兄弟,我是荆轲的朋友,在外碰见后多喝了几杯,看样子他是住在此处,有劳照顾了。”
青年人打量着他手中的剑,不发一言,扶住扑向门槛的荆轲。
如果盖聂没有记错,他叫小高。荆轲的描述和本人相差无几。
“你从外地来的?”小高问道。
盖聂答:“是。”
小高道:“荆轲提起过你。他从来没有醉得这般厉害。”
字句清晰,有礼而疏离。不似一介小老板的谈吐。上下句生硬得连不到一起,就仿佛已经词穷。
盖聂道:“临香楼的陈酿名副其实。”
小高又道:“我铺子小,没法多留人。”
意思就是你可以走了。
盖聂听得懂,他本没打算呆在这里。
荆轲大概也不想,否则他也不必装醉了。以盖聂对他的了解,他此刻绝对清醒得可以单手抓野鸡。
他不愿与盖聂说太多,盖聂也不去戳破。
夜还很长,盖聂只想好好睡一觉。
【四】夜路
一更天,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,携着秋风传至四处。
宵禁的时刻也快到了。
面摊的小老头是个老实人,平生不做犯法事,现在他很急,急得想赶紧收拾了回去家中暖被窝。
他想走,有人却不想走。
两个女子坐在凳上,不动,不言。
红衣女妖娆妩媚,紫衣女冷艳傲然。她们自日落时出现,点了两碗最普通的素面,用优雅得无可挑剔的姿势吃完。
小老头没见过世面,也看得出绫罗衣裳不是普通少妇的打扮。想着是不是哪个大户出来的小妾,暗图多赚些碎银。
付账时红衣女果真给了他够买几百碗素面的银子。
所以小老头没法理直气壮地赶人。
烛光黯淡,缩在路边一角的面摊寂静得诡异。
巷子口有细碎的脚步声,这时紫衣女扬起手,冲红衣女比了个手势。
红衣女语速极快地回了一句。小老头不懂,是南方土语。
风太凉,他无可奈何地蜷在了椅上。
脚步由远至近,紫衣女侧耳细听后,伸展开五指。五个人。
听音辨人对于她来说不算难事,除非对方是轻功超群的高手。
阴影中的人渐渐被面摊的烛光照亮,皆是黑色劲装,怀中抱了一模一样的木匣,目不斜视,匆匆赶路。
红衣女露出邪魅的笑,手指勾起眉边散落的发丝,光洁的下巴朝来人处抬了抬。
紫衣女抿紧了唇。
还有第六个人!
红衣女神情中充满玩味,能让她的同伴判断失准的家伙不知是何等人物。
默无声息的队伍已走过去,红衣女悠然地喝了口茶。
小老头只觉浓浓的倦意袭来,蜷着的肩抖了抖,然后变得完全平静。
第六个人终于出现。
他步伐稍慢,走得似乎漫不经心。只有紫衣女心里清楚,即使这个人来到跟前,她也不能只凭听音准确地做出判断。
身形一展,她立在了距第六个人三尺之处。
这个距离长到她足以对任何情况做出反应,也短到可以完完全全看清对方。
来人竟只是个痞子模样的小子,见被拦住去路后也不显惊讶,随意地环起手臂抱在胸前。
“呵,好漂亮的姐姐。”
中气十足的少年人的声音。
他想显得有经验些,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却将他出卖。
紫衣女漠然地又逼近一步。
小痞子的额头布上一层涔涔冷汗。他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,紫衣女明明在看他,可又空洞得令人生寒。
风更急了。小痞子如风中枯叶般摇晃了一下,踉跄着向后倾倒,眼见着后背沉下,忽又闪电般拧腰左翻,灵活地退开十来尺,头也不回地跃走。
就在同时,紫衣女也终于行动,如果说方才她是神秘的暗夜之花,现在就是灵动的紫色之火,娇小的身影化作一团墨色的云,朝小痞子的去路逐去。
不过几瞬,人已不见。巷子里死气沉沉。
黑色劲装的五人还没有走出去,他们也不能再走出去!
所有人此刻都躺在冰冷的石板路上,还来不及出声就倒下得干干净净。
红衣女正站在他们之中,躬下腰,耐心地把玩着每一个木匣。
把玩是仅限于木匣本身的,她好像没有兴趣一探其中究竟。或者说,不敢?
懦夫有时比勇士活得长久,恰恰是因为他们事事小心,不敢冒险。
红衣女无疑很聪明。
可是她还没有在愉悦中多沉浸片刻,就被一个人打断。
真是有趣,第七个人。